〈無用の論理〉, from 《風の変様体》 p.15-27, written by 伊東豊雄

〈無用の論理〉, from 《風の変様体》 p.15-27, written by 伊東豊雄

(版權聲明:本文摘錄於《風の変様体》,版權歸屬:© 1989. Toyo Ito/附圖:《地。-關於地球的運動-》/本翻譯為自行完成,僅供學術研究和非商業用途使用。如有翻譯不當之處,敬請見諒。翻譯:陳冠宏/校稿:徐榕聲/翻譯協助:ChatGPT 智慧之光)




無用的邏輯


昭和四十六年夏(1971),「URBOT」誕生於一個充滿對科技信仰與被其支配的無奈情感交織的都市,作為一個私生子般的建築。它的正式名稱為「URBAN ROBOT」。


在這兩年間,「URBOT」靜靜地注視著社會的動向。就像在空中飛舞的昆蟲,曾在漫長的幼蟲期中埋於地下等待出場一樣,它屏息以待,觀察自己周遭發生的一切動態。例如,它周邊的都市空間正在大幅變貌。高層建築物以巨大的鋼骨框架構成,其表面如鱗片般裝配了預鑄的白色單元。而在「社區、社區(コミュニティ、コミュニティ)」這種猶如念經般的盲信下,無味乾燥的廣場和公園接連被建造出來,似乎只要念誦這些詞語就能帶來拯救。



根據「URBOT」的觀察,若將東京這座都市目前的發展方向以樂觀主義延續下去,其未來將形成一座由配置各種資訊裝置的機器人群體以及超大型電腦群構成的「城鎮腦(タウンブレイン/town brain)」進行精密操控的大管理機構都市——「機械城市(メカニストリア)」。


在那裡,每個人都將居於作為資訊終端的居住膠囊中,進行SEX、進食、睡眠。


若「URBOT」要作為次代建築的精英機能,它應該成為有能的「都市機器人(アーバン・ロボット)」群體之一,作為住居內的終端或社區的資訊終端,為人們服務,並確立「機械人系統(マシンマン・システム)」。如此一來,「URBOT」將能在對技術抱持完全信賴的生產機制之下實現,並最終被社會所接受。


然而,儘管「URBOT」對將強大的資訊裝置引入自身懷抱感到深深的吸引,卻始終猶豫不決。這種猶豫,就如同他無法完全成為一家大型企業的商業人士一般。這種遲疑並非出於對被納入巨大管理機構的教條式迷惑,而是源自於他內心深處湧動著對非機能、非科技的不合理感情。對他而言,資訊都市的「機械城市(メカニストリア)」面貌僅能作為一種集體幻想而存在,其所構築的均質世界並無吸引力。他只能在能感受到人們熱切的呼吸和溫暖體溫的空間中找到現實感與真實性。



斯坦尼斯拉夫·萊姆(Stanisław Lem)的科幻小說中,有一篇名為《砂漠の惑星》的作品,講述了自動機械的自然淘汰過程。故事的舞台設置在名為雷吉斯第三行星的星球上。當一艘宇宙船降落於此,並釋放出具有高度恆常性的自動機械後,這些機械將行星上所有生物徹底殲滅,最終引發了自動機械之間的相互淘汰。結果,這個星球上僅存兩種類型的自動機械。


第一種自動機械是如同極小飛蟲般的形態,在戰鬥時,它們會結合成巨大的組織,如黑雲般覆蓋天空,抹除對手的資訊交換功能,並使其成為廢人(或廢機)。第二種自動機械則是停止移動的機械群體,宛如一種金屬森林的巨大群落,具有繁殖能力,並通過類似三角形金屬板的特定器官吸收太陽能量。然而,第二種自動機械最終在生存競爭中失敗,成為廢墟般的金屬城市,而存活下來的第一種自動機械則與人類展開了壯烈的戰鬥,這場戰鬥對人類而言毫無勝算可言。


東京這座無限擴張的奇異城市的未來,彷彿與萊姆這部科幻小說的世界重疊浮現。這是一場由包含無數立方體單元的垂直高層建築鋼骨框架群,與覆蓋地表的低層砂漿住居群之間的無盡鬥爭所構成的景象。這場鬥爭最終以配備高級控制機能的高層建築群的勝利而告終。在那如葡萄般垂落的鋼骨框架上,無數膠囊如垂滿枝頭的果實般附著其上,而其下是一片崩壞成白色砂塵的砂漠。在寒風的吹襲中,砂漠無邊無際,廢棄的膠囊殘骸宛如腐爛的果實,埋沒於砂中。



在這片景象中,人類蜷縮於狹窄的膠囊中,被各種資訊終端包圍,並在金屬森林間發出詭異的笑聲與尖叫聲,隨著振動而存在。


「URBOT」因為猶豫是否將資訊終端納入自身而招致的不幸,其實根源在於它誤解了可被視為其親本的思想譜系。


七〇年代的建築界呈現出一種混沌的局面,資訊都市論、膠囊論、社區論、偏執論、流行建築論、設計調查論、系統論、客製化論、烏托邦論、鄉土主義論等相互交織、相互衝突,又相互妥協。例如,透過空間控制這一概念作為媒介,正統的資訊都市形象與湯姆·沃夫(Tom Wolfe)在《電動酷愛酸性測驗(The Electric Kool-Aid Acid Test, 1968)》中所描繪的迷幻藥幻象世界之間,展現出巧妙的呼應;又或是Archigram所展示的〈Instant City〉、〈Plug-in City〉等帶有玩笑性質但充滿奇幻想象的烏托邦構想,與住宅產業論中提到的單位化、裝置化、膠囊化等效用論相重疊,這樣的狀況既令人想笑,又令人惱怒。


追溯這些錯綜複雜的脈絡,可以發現對「URBOT」思想產生重大影響的兩條相互對立的系譜。一條是以查爾斯·摩爾(Charles W. Moore, W・ムーア)和埃舍里克(Esherick, エシェリック)為代表的加州鄉土建築脈絡,另一條則是從Archigram延續至Superstudio的奇幻烏托邦脈絡。


在七〇年代西海岸的乾燥風土中,形成了以紅木堅硬的羽板和片流的屋頂結合而成的傳統單一風格的鄉土建築流派。隨著西海岸的休閒住宅群,如海濱小屋的出現,這些結合了超級圖形的流行感覺,使得這些簡樸但富有新鮮感的空間得以形成。對於URBOT來說,這種由堅硬羽板與超級圖形結合而成的迷你建築構成,因其具備身邊的素材與手法,顯得極具吸引力。


另一方面,從Archigram到Superstudio的理想論也描繪了一個與技術遊戲相關的冷酷世界,並無意涉足以效用性為核心的產業化趨勢,這一點同樣令人著迷。


然而,URBOT誕生於兩大主要流派——加州的鄉土主義與機械論的理想。在兩者中,雖然兩者皆對機械文明的支配持批判態度,但其志向與手法卻徹底相反。鄉土主義尋求與地方性與風土的結合,試圖回歸素樸與自然的接觸。而後者則透過極限延伸現代社會中的資訊與材料,描繪出一種逆向的、極具未來感的機械文明理想。


這兩種對立的志向嘗試重疊,結果所生出的URBOT即使是劣性遺傳的畸形兒,也並不奇怪。崇拜科技,卻又企圖回歸自然的矛盾世界,或許在像東京這樣混亂且無法無天的城市中,才能夠存在。於是,URBOT無論如何都失去了最重要的控制功能,最終變成社會上的無用之人。然而,正因為他無用的事實,反而可能在社會中占有某種特殊的位置。URBOT居住或訪問的現代社會中,忙碌的人們可能會對這種劣性遺傳所帶來的無法解釋且不可思議的無用性感到困惑、沉思、焦慮,並試圖摧毀它、改造它,轉化為功能性的事物。URBOT所依賴的這種無用性,儘管充滿矛盾,但因為非理性而在由理性構築的社會中賦予存在的意義。



URBOT的這種無用的論理,基於他的存在意義,必然導致他內部出現許多相互排斥的矛盾。


上左圖:Peter Cook <Instant City>/上右圖:Charles Moore <California Sea Ranch>



第一點,URBOT在標榜否定現實的狀況時,並不僅僅止於一味追求理想國,而是力圖根據現實世界中的具體形態來確立自身的存在。正如先前提到的,URBOT雖然考慮過實現理想國可能會瞬間喪失其光輝,但與其在觀念論中的理想國徹底分離現實,並以理性的透明性對現實投以冷笑,不如將建築的本質歸於一個人對現實所體驗到的荒謬。因此,URBOT必須承繼雙親在過去與未來上的無窮嚮往,無法傾向任何一方,只能不斷直視現實本身。


第二點,儘管URBOT深感東京代表的城市環境充滿了無法承受的貧瘠,但卻不得不在這個城市環境中求存。換言之,就是以極端的疏離感——無論是時間上的,還是空間上的——來表達這種感覺。因此,URBOT的選擇時代感,無論看似多麼膚淺,都必須堅持貼近那個時代本身所蘊含的情感,而材料也是基於這種情感來做挑選。



URBOT 在與現實的互動中,逐漸展現出其形態的扭曲。進化本來應是為了適應環境,在環境的交互中捨棄無用部分,並將有用部分加以精緻化。然而,對URBOT來說,正是因為無用使其保持了社會存在的意義。因此,對URBOT而言,適應環境的方式無非是「將其無用之無用的部分進一步強化」,這便是所謂的「過適應」現象。過適應就像鹿角一樣,過度適應環境,超越了功能層次,只強調作為象徵的意義。


無用空間的進化使現實中的摩擦加劇,感受到來自極度不平衡的環境中的緊張,而當這種緊張達到頂點時,URBOT會透過突然變異,來尋求與環境的重新適應。然而,越是來自環境的巨大緊張,這種突然變異就越可能形成一場如雪崩般的結構變革。因此,URBOT現在正面臨著自身內部日益增加的緊張,並在潛伏著某一刻突如其來的雪崩夢境中。



URBOT-001

鋁之家


上圖:鋁之家剖面圖,二樓平面圖,一樓平面圖,南側外觀


URBOT-001於一九七一年五月,在東京近郊的砂漿瓦礫中扎根。


URBOT 的宿命是時刻面對現實,而面對現實的過程也讓他經歷了許多夢醒時那種令人無力感的情緒。從設計到施工的每個過程中,URBOT 積累了與現實抗衡的緊張感,並且隨著居住者身體力行地體驗這個空間,這種緊張感將迎來新的局面。也就是說,URBOT 的空間與居住者之間的衝突,將帶來更多新的緊張感。


人們帶著好奇的眼光走入這個空間,作為劣性遺傳的奇形空間,並對於不同於傳統的居住體驗感到疑惑不解。鋁材反射的外牆與稍顯昏暗的內部合板,呈現出不對稱的表裡面貌;十字梁與周圍的火打構成的三角形挑空,使一樓與二樓連成一體,並且在上方延續著兩根光之管道,交織著原色的紅與藍條紋地毯。這樣一個缺乏統一感的空間,使人感到不安與不適,並最終決定與這個無用的空間對抗,試圖將其轉化為一個功能性僅有的、純粹實用的空間。因此,無用的空間逐漸被深刻的印痕所附加。然而,這些印痕越深,似乎也為URBOT的下一步進化提供了力量。


如前所述,URBOT 的空間總是從一種背反的條件中培育出來,以應對城市的現實,就像沙漠一般的都市環境。比如說,鋁的外牆材料使用,基於將鋁這一工業製品融入到田園建築空間中的矛盾上。這種矛盾源於如何將美麗的堅羽目外牆,如來自加州的田園建築流派,與東京這片充滿鋼骨框架與混凝土瓦礫的沙漠地帶連結起來的想法。最終,這種矛盾導致了鋁材或彩色鐵板的使用。


即便是在兩根光的管道下的空間,最初的設計意圖也是希望能集合能量管道,成為資訊與能源的終點。然而,在設計過程中,URBOT 回想起父親遺留下來的教言:若機械與現實化的世界一旦有絲毫踏出界限,它們便會迅速失去光輝。因此,資訊終端便在猶豫之中被拋棄,剩下的只是兩個無用的空間,像是鹿角般突兀地存在,只剩下光線無聲地落下的殘骸空間。



URBOT-002

無用膠囊之家



上圖:URBOT-002A 模型,URBOT-002B 平面圖,URBOT-002B 模型,URBOT-002B 平面圖



這裡有一座住宅。10平方公尺的混凝土圍牆內,沒有窗戶,唯有一扇門可以進入。打開門後,從大頂部採光罩垂直投射下來的光束,形成圓筒狀,直接落在中心,如同昔日日本民宅的核心,設有圓形的廚房單元,並排列著適應家庭需求的床鋪和衛浴設備。住宅內主要設備僅此而已。


衛浴設備面積僅為1平方公尺,但天花板卻極高,從7m高空的天窗投下光線。即使是床鋪單元,這種極度垂直且扭曲的非日常空間,也毫無疑問地是源自於URBOT-001無用空間的進化結果。


在這所房子裡,當孩子誕生時,他們會得到一間房間。雖然被稱為房間,但它實際上只是一個覆蓋著床的一個小空間,形似床鋪膠囊。這個膠囊的頂部約有5公尺高的筒形空間,唯一的窗戶就是這個筒形空間穿過屋頂,頂部透進來的天光。這些膠囊單位根據製作時的經濟狀況,有些使用大理石,有些使用青銅,還有些使用鋼材經壓製後噴上金屬色的塗裝,並設計成車蓋般可翻開的門,裡面僅僅是床鋪,並在枕頭上方僅附有一個白色的球體。


這些膠囊的長筒上刻有登錄編號,可以從外部空間辨別個人的所在。而這些膠囊終其一生都只能被唯一的擁有者使用,若在失竊、遺失的情況下,必須重新登錄。此外,當擁有者過世時,膠囊內會注入油並取下頂部的燈罩,膠囊便會成為焚化爐,並隨即焚化,僅剩筒體部分露出,成為墳墓標誌。即,國民編號將轉變為法名,而筒體成為墓碑。這些膠囊被這樣的生態系統所生產。


現代住宅過於擁擠,內部充滿了過多的設備,使得空間逐漸被擠壓,無法自由活動。然而,這些提案中的膠囊設計,仍試圖在極限空間中加入各種能源和資訊終端設備。在這樣一個已被全面管理的膠囊設計下,個人空間不再是最後的自由避風港,而變成一個以「膠囊(カプセル)」為名的機械化管理體系,這對於URBOT來說無法忍受。因此,URBOT試圖從自己的空間中刪除一切,只與僅剩的形體空間進行關聯。


當人們躲入002的床鋪膠囊中時,會在遠高於地面的筒形空間中,感受到微弱的月光和從上方透入的日光,成為日夜的指引。然而,儘管這一切是日常經歷,但每當從膠囊中爬出時,總有某種不祥的預感,迎接著一個艱難的早晨。這是一個非常不幸的清晨⋯⋯。



URBOT-003

東京本土主義(東京ヴァナキュラリズム, Tokyo Vernacularism)



上圖:URBOT-003 蒙太奇



某一天,URBOT-002的床鋁被住居的牆壁踏越,獨立為單一單元。URBOT-003的誕生,即為003模型。003各單元都依循URBOT的無用進化論,擁有更長的光筒,並在其中刻有國民號碼。這些家用鋁單元的尺寸為36平方公尺,僅在頂部採用光天窗,並在光天窗下方設有圍繞的廚房單元。


每個鋁單元僅設有一個小門入口,沒有窗戶,11米高的光筒透過來柔和的光線。這些鋁單元只供夫婦兩人使用,孩童則在進入小學時分配一個單元。


獨立的URBOT-003鋁單元如同東京的沙漠般蔓延整片空地,宛如瘟疫侵襲東京,高樓大廈之間的道路、廣場、甚至是大樓頂部、快速道路上的空間都被鋁單元填滿。想像如果在一個10平方公尺的金屬網格中排列一個單元,那麼一千萬個單元排列起來將形成一個超過30公里的一方正方形土地,這些金色的鋁單元將永無止境地在朦朧的東京夕陽中散發出微弱的光芒。


URBOT-003周邊並無傳統廣場那般的實體社區空間,反而這些鋁單元逐漸吞噬原有的廣場和公園。對於許多建築師來說,「社區」這個詞象徵著城市的基本單位,如同一個可以圍繞噴水池的廣場,在那裡人們可以聚集交流。然而,對於URBOT來說,現代的社區僅是從人類私欲中衍生出的最小公倍數空間,充滿緊張與陰影,並且永遠無法成為美好、和諧與安全的地方。這樣的社區空間並非自然生成,而是僅能存在於設計與計劃中,在特定的時間與空間中才能臨時生成並迅速消逝。因此,URBOT-003周邊的社區空間,如同風紋般短暫地出現又消失。


如同萊姆的《砂漠の惑星》中那黑雲般,URBOT-003的群體吞沒了所有的高樓大廈,輝煌地閃耀著金色光芒,延續在東京的沙漠中,這就是URBOT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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